The other side/SA
1.
我站在一扇異常厚重堅硬的鐵門之前,拿著門口植栽底下雇主交代放置的鑰匙,我深吸一口氣,轉動門鎖。喀。喀。喀啦。一推,門開了。
一位穿著寬鬆迷彩套裝的男子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我來得時間比預計的早了些,就在我想開口問好並解釋之際,一扇小木門打開,牆上的咕咕鐘裡一只木鳥跳了出來。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我有些尷尬,這咕咕鐘叫得特別響,雇主沒有任何表示,我以為早到總比晚到好,但雇主什麼都沒說。真的是個品味奇怪的人呢,有人……會穿迷彩配迷彩嗎?雇主只是站在沙發前,我低下頭,這是個糟糕的開始,也許……這份工作也沒辦法做得很久。
等木鳥終於縮回木屋裡,沉默中,我鼓起勇氣脫去鞋襪,雇主往我方向走了幾步,他緊緊按住沙發背,他深陷於皮革中的指節微微發白。
「你是……誰?」
「打擾了,我是之前約定好,從今天起每週三跟五會來打掃的大田明。」
雇主長長的瀏海遮住了一半的眼睛,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有很好看的下顎弧線,雖然他現在緊緊抿住嘴唇。
幾秒後,他放鬆了手指,緩慢點頭,「……是了,十點了。」
他坐回沙發,我試探性地往前走,他沒有阻止,等我走近,才發現有一隻毛髮金亮的大狗正趴在他腳邊看我。
大狗坐了起來,他輕輕撫摸牠的頭,對我開口,「我把要做的事情交代你,我只交代一次。」
「好的,稍等我一下。」我拿出手機,點開紀錄,抬頭看他。
他若有所思,狗隻頂頂他的手,他開始說話後,我才發現他的聲音真的非常好聽。
「十點準點,雖然我這邊不需要打卡,但希望你能遵守最基本的交際原則……守時。」
「抱歉。」
「家裡每個房間都要掃拖,客廳、臥室與浴室的頻率是每周,其餘房間每兩星期至少處理一次便可……另外更換床具用品、衣物的洗晾收折、分類垃圾也是工作內容……」
我快速記下交代事項,以及許多瑣碎內容,果然這間薪水開得高是有原因的,還好我從小幫母親整理家務,清潔環境能舒緩壓力,對我來說沒有比定期居家清潔更好的工作了。
「……然後電視前的碟片一律不動,也無須擦拭整理,以上。」我覆述了一次方才雇主交代的內容,他顯然很滿意,點點頭,站起來朝我伸出手。
我握上他寬大的手掌,與他堅定地握了一下,「請多多指教,櫻井桑。」
「請多多指教
。」
我收好手機,準備開始今日的作業,「那麼,我就先從掃拖開始吧,請問——用具在哪裡呢?」
「……應該是門口那邊的儲藏櫃吧。」櫻井先生指著門口的方向。
我剛拿出掃具用品,他突然開口,坐回沙發的他撫摸那隻狗,緩緩地,感覺這話對他而言十分艱難,「書房……走廊右手邊第一間,你不用處理。」
打掃時經過那扇門扉緊閉的房間,跟其他房間一樣,不知道裡面又藏有什麼祕密。
有我聽不懂的語言從客廳傳來,櫻井桑大概是在看電影吧,那些對白我聽不懂,只覺得異常熱鬧,其實我很想知道櫻井桑都有些什麼收藏,儘管他特別交代我不要碰,我也沒機會跟他說我很喜歡電影,假期後就要開始我在電影學系的第一個學期——
就在今早,我還回味了我愛的那位影評人的文章呢,今年最大的電影獎馬上又要進入評選了,每年入圍的片都能看見他更新影評,今年卻特別慢,到現在都沒有更新。
在經過客廳時,櫻井桑閉眼靠在沙發背上,好像睡著了。電影還在播放著,我盡力壓低聲音,希望不要打擾到他。我看了看電視機上的畫面,櫻井桑肯定是個很厲害的人吧,看外語片居然不需要字幕。哪像我呢,外語片就算是英語,也不過鴨子聽雷。
小男孩穿著藍色的衣服,鮮黃色的衣領,眼神清澈,正無辜地開口說話。
有個男人——大概是導師吧,從他口袋裡掏出氣球,他們又說了幾句對白,然後班裡傳出哄堂的笑聲。
我看看櫻井桑,他一直都沒睜開眼睛,他胸膛起伏的速率平穩,我拿起桌上的遙控器,才剛按下那顆紅色的off,櫻井桑就開了口。
「你在做什麼。」
「啊、抱歉……我以為……」
「打開它。」
我趕緊打開電視,連聲道歉著。櫻井桑冷冷地,沒再說我什麼。只是我知道,那遮蓋住眼睛的瀏海下,肯定有兩道已經緊緊皺起的眉。
等我把掃除用具收進櫃子裡,木鳥又從牆上跳出來,櫻井桑一隻耳朵戴著耳機,不時在手機螢幕上點著。
螢幕上的電影停格在一大片幽綠的窗口風景上,時鐘咕完十二聲,櫻井桑向我開口。
「中午吃蕎麥外賣好嗎?」
是了,當初說中午有供餐的,「當然好。」
櫻井桑起身走到電話邊,等我打掃完廁所,櫻井桑正好將外賣放上餐桌。
吃蕎麥麵時,我第一次看見櫻井桑的笑容。
不過微微勾起嘴角,不過,一直冷漠嚴肅的臉就那樣亮了起來,果然好看的人就是無敵的吧。
雖然我今天表現得很糟,但我沒有被開除,週五時我準時抵達,在咕咕聲中打開門,我喜歡的影評人今早更新了一則博客,那讓我心情不是很好。
致瀏覽博客的各位,因為一些私人因素,今年無法如以往那般發布電影獎的相關影評。
真的非常抱歉。
博客在前些日子滿了四歲。
不知不覺日子已經過去這麼多。
其實,早就到了好好檢視自己的時候了。
……
希望很快就能跟大家再次見面。
櫻井桑仍然在看上次那部電影,在我抱著滿懷的衣物,準備將洗好的衣物收進房內時,忽然雷聲大作,我轉身,螢幕上,一片幽暗中,一個女孩站在正中央,她背後的巨大投影布閃過雷電。
我突然發現,影片下方鑲有字幕了。
下個畫面是上次那個小男孩,他癡癡地看著,下方字幕打著一句話。
:這就是一切的開始。
2.
「雅紀!」
二宮看著面前那頹喪得再不能行的人,將一疊紙摔上桌面,他用指節猛敲紙面,可那散著棕色髮絲的傢伙仍然沒有回神的意思。
「相!葉!雅!紀!」二宮一字一字,咬牙切齒。
相葉終於從恍惚中抬頭,勾起嘴角,「是ニノ啊。」
「你現在住在我家好嗎!」
相葉抓抓頭,他一旁的筆電螢幕亮著,畫面隱約能看清是個博客,他意識到二宮的眼神,連忙蓋起筆電。
二宮很想跟他說自打他拎著行李,在某個深夜敲開他家大門後,那頁面便日以繼夜地停留在他的螢幕上,對他這個什麼都看在眼裡的人,這舉動簡直多此一舉,可他沒說。
他只是更堅信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是對的。
「來。」二宮把一支圓珠筆拍到那疊紙上,「我給你兩週的時間——」
相葉抬起頭。
「你給我一個劇本。」
相葉的瞳孔放大了一些,二宮捕捉到了,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
「寫什麼都好,兩週,放你自己一個假吧。」二宮閉起眼,痛苦地對自己的好友說,「發揮你的專業,無論是之前的還是後來的,發揮你的專業,給我一個電影劇本,我發誓今年我就把它拍出來。」
「ニノ你在說什麼笑話啊?」
相葉知道的,二宮喜歡的那種電影技術高、藝術性高,賣座率低,資金是多麼難找。
「窮有窮的拍法,這幾年混下來,一點人脈也是有的,你別寫一堆大排場就好。」
其實二宮知道,相葉清楚他的底,而相葉總是會去配合別人的。只要相葉肯寫,就不會寫出他拍不出來的劇本,何況,他知道相葉會寫什麼故事。
二宮睜眼定定地望進相葉眼底,他接下來的話說得很輕,像風的細語。
也像呢喃的暗示。
「你不是……最喜歡愛情片了嗎?」
3.
「嘿!」
「嘿!」
「這位朋友,你還好嗎?」
「等等!咦?」
有人緊緊抓住他的手,讓他的骨頭彼此相嗑,隱隱作痛。
「等等——你——」他遇到的顯然不是初心者,而是個熟手,對方很快判斷出情況,緊張地對他說,「這樣不行,來,我帶你下山。」
櫻井翔從相葉背負的顛簸中醒來,背脊發涼,柔軟的床鋪支撐著他,他終於意識到自己不在相葉背上,而是在自己床上。
房內安靜得,若此刻有雪落下,他都能聽見。
尚有一半的意識還在方才的夢裡。
……那是相葉的手掌第一次落進他的手裡,而他緊緊反握。
那一握,握了三年多。
然後在那個晚上,當他得知從未知曉的真相時,他衝動放開了那雙手。
再也找不回來。
失去相葉,他什麼都沒辦法做。狗將頭靠到他的大腿上
,他撫摸那柔順的毛髮,就連牠都是相葉帶來的——有著秀麗亮髮的黃金獵犬,是個美人兒喔。
相葉充滿朝氣的嗓音猶在耳畔。
其實他早該知道的,就算真相是那樣,也不該是相葉的錯,是他自己的狀況太過特殊。
他只是忽然很害怕,當相葉說溜真相,把那副護目鏡放進他手裡時,他忽然覺得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與相葉的幾年,都與愛情再無任何關係。
認識相葉時,正逢他人生轉折點,是他被命運徹底擊碎的前一秒。他坐在雪地上,聽見有人從山下踏雪而來,腳步急促,他並沒有呼救,雖然他知道自己應該那樣做,可他沒有——但對方很快就停下腳步,往他走來。
他還記得,自己努力地想知道是誰要幫他。相葉戴著一頂北歐紋的毛帽,幾縷棕色的瀏海竄出來貼著額頭,他眼底該是寫滿慌亂的吧,那時他沒能細看。
病房裡,住處,新學校與心理診所。
相葉陪著他,用他那充滿朝氣的聲音鼓勵他,緊握他的手,帶他一步一步熟悉新的生活,同時也不可避免的,一步一步走進他櫻井翔的新生活裡。
所以在這個家裡,所有一切、所有決定都跟相葉有關,他就算想走,也離不開。
就算想找,也找不回來。
櫻井翔摸到床頭的手機,他將耳機戴上,他確認時間,早晨四點四十五分。
這樣早,世界本就該這樣清冷,與噩夢無關,也與相葉無關。
他打開軟體,同為影評的朋友傳來訊息,凌晨兩點多,他聽著已然熟悉的急促女音。
「嘿,你知不知道這次有部片很特別?叫The Other Side,雖然劇情普普通通,但導演手法很有新意,幾段畫面主客轉換得特別流暢,構圖也有意思,保有了獨立製片該有的靈魂跟實驗性。
演員演得特別好,雖然我們早就知道大野智是個好演員,但這片他演技發揮絕佳,我本來以為二宮和也只會導,沒想到他還能演
,甚至跟大野智分庭抗禮,看他倆互飆演技,我差點連靈魂都跟著顫抖囉。
啊啊、對了,片裡的雪景很有味道,我聽說他們這片子團隊不到十人,真虧他們搞得出那高處俯景,那製作人也是不簡單,這片真的頗有希望。
這麼久沒有出現,大家都很擔心你。原本還以為你會回來跟賭,今年角逐這麼激烈,你居然沒有參加,我還想看你這次是不是又猜十中八呢。
總之,今晚就見分曉啦。」
櫻井一封訊息回得艱難,他總覺得自己每說一字,肺內原本就稀薄的氧氣便少上一點。一句話說完,全身乏力,窗外下起雷雨,他還沒看完那部華語片。那是他還是學生時,教授曾經交代的作業之一,去年出了特別修復版。
那片當年看著沒有多大感覺,記得了幾段不錯的對白,課堂上更多的是針對導演手法的討論,得知相葉沒看過那部片後,他知道那片值得,便上網買了。
沒想最終,那成了第一支他們無法一起看完的片子。
櫻井動動手指,其實他的回訊並不長,那女音仍舊急促。
:「抱歉,我已經沒辦法看電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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