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 R18
足球教練與足球員
相葉的身體早就疲倦了，可興奮並沒有離他遠去。他喝了不少酒精，他可以使用今天的一切，今天的任何一秒，再一次亢奮起來。綠茵場，歡呼聲，更衣室，大巴，餐廳慶功，集訓所。這可是反超大比分，這可是踢進四強！這是他們隊二十年來最精彩的一次逆轉！
第二輪狂歡才剛結束，一半隊友陣亡，另一半堅持待在遊樂室，用對遊戲畫面大吼大叫的方式來振奮精神，他們似乎想要測試自己的腎上腺素是否取之不竭。酒精數目遭人控管，有人偷走了相葉的酒。相葉覺得應該是二宮幹的，雖然二宮打死不會承認，並且他正窩在沙發角落勾著很恐怖的笑容把松本潤的角色一拳又一拳地毆成紅血。
相葉甩甩腦袋，溜出遊樂室。
相葉雅紀拎著好不容易從秘密櫃子裡翻出來的啤酒逛過黑漆漆的長廊，幽微的光芒鋪在對面通道的轉角處，讓他情不自禁停下腳步。重訓室的燈亮著。他往前走了幾步，聽見沉重的喘息聲。
那是櫻井。教練櫻井。
相葉在那一秒想起了更多事情。綠茵場上哨音響起，讓他聽不清自己歡呼的龐大喧囂聲，教練踏過白線朝他狂奔而來，一個充滿汗水與激動之情的擁抱，「Masaki Baby！」，他反手抱住他，勒著他，但這都不夠，他用力一蹬，雙腳環上他的腰後，因為重力迅速滑落至臀部，然後是其他人，二宮，松本，還有更多更多的人，把他們兩個一起撲倒在草場上。他跟教練的臉不得不貼在一起，相葉想不起來自己當初吼了些什麼，亢奮佔滿他的全身。
激動延續到更衣室，跟著隊伍登上大巴，浸滿慶功餐廳，並被他們一路帶回集訓所。
相葉變得無比亢奮，而這一次亢奮的不止心理。
「他們竟然允許功臣脫隊？」櫻井翔下了腳踏車，朝他微笑。
相葉搖搖手裡的啤酒，然後櫻井搶走了他的酒。
「額度外的啤酒。」櫻井翔說，湊近那還沾著相葉氣味的位置嗅聞，相葉心裡竄過一陣麻癢，櫻井像個哥們，搶走他的啤酒，然後一邊嘲笑他，一邊一口乾掉它。
相葉心裡又跑過一次今天發生的事情，他突然回過味來，當他跳上櫻井，給他來了個無尾熊上樹，接著被隊友撲倒，變成疊羅漢最底層時，櫻井翔的手向上移了，他護住了他的背。他太過年輕時傷過一次背，連帶影響呼吸的一次傷。
那時櫻井翔在敵對俱樂部，他背受傷被抬下場後，櫻井翔還踢進了兩顆球。沒多久相葉跟他各自被球隊簽走，櫻井踢了三年球，捧了兩次獎盃，因傷退休。櫻井進入管理層，跌破所有人眼鏡，最終作為教練出線了。
相葉喝過的酒精影響了櫻井翔。
他想起好久以前的事來，他想起他第一次聽說相葉的名字時，他才小學。他聽說另外那個縣的俱樂部有個跟他一樣不錯的孩子，跑得很快——比他還快——他記得他們這樣說的時候，他心裡很不是滋味。這種不是滋味的滋味跟那個名字一起留在他幼小的夢裡，夢裡他跑著跑著就飛上天，而在槍響之前他便超前了所有人，他耀武揚威地回頭，去看那個沒有臉孔的人給出來的挫敗眼神。
國中時他換了個俱樂部，還是在踢球，沒什麼，因為他喜歡踢球。他考試成績總是不錯，沒有落下任何東西，他睡最少的覺，用最耗力的方式活著，儘管他對時間永遠節儉。但他花了一星期設計自己進球後要比的勝利手勢，他想讓人覺得自己謙虛，所以讓設計的手勢最終指向天空。新學校當然還是一所好學校，在踢球上不那麼好，但不要緊，他在最棒的俱樂部踢球。
隔年他聽說了另外那個俱樂部有個終究決定不打棒球了的男孩子進隊，高高的，很瘦，但跑得非常快——比你還快——隊上他最討厭的那個省力貓唇後衛二宮和也這麼跟他說。有什麼東西非常模糊地被記起來了，但他甩甩頭，轉身就忘掉了。
第一次對上相葉時，他的眼睛已經被汗水浸濕了，不是情緒上的濕透，是扎眼的日光與純粹的體力消耗所造成的，他濕得徹底。相葉在他眼裡就是一根竹竿，看著一點都不禁撞。
但相葉跳了兩步，回頭看球，藏在骨幹裡的興奮止不住地冒出，他迅速且兇猛地跑了起來，像一隻狂野的兔子，蹦著蹦著也就佔領了整片草地。
可櫻井翔要贏，他要贏，他帶著球，球像黏在他腳上那樣他帶著球往前飛奔。一次機會，絕佳機會，他繞過一個，再閃過另一個，門已經空了，只剩下守門員。時間突然慢了下來，他聽見兔子追趕的腳步聲，一隻腳從後方插了上來，絆倒了他。他摔在地上，滾了兩圈。哨聲響起，哨音尖銳得彷彿想將他的生命劈成兩半。
櫻井翔望著相葉發紅的嘴唇，他洗過澡了，他們都洗過澡了。而相葉沒有吹頭髮，所以金黃色的頭髮眼下又蓬又鬆地散落，讓相葉看起來特別無害，特別醉人。
他又一次回到那天。他倒在草場上，相葉到他身邊來了，低下頭，把汗甩到他的手臂上。相葉很熱，燙得就像那天的太陽，相葉那天的的頭髮也是，太陽一般泛起漂亮的金黃，相葉朝他伸出手來，他也伸出手去，借他的手起身。然後他看進相葉的眼睛。有那麼一瞬間相葉不像兔子而像猛獅，但相葉朝他咧嘴一笑，那股狩獵的氣息便全數被壓下消失。
相葉被吹了一張黃牌，櫻井沒有任何猶豫地踢進了那顆十二碼。
他的生命確實被劈成了兩半，一半不曉愛戀，一半愛戀相葉。
然後是今天，櫻井翔幾乎不抱希望，勝利的機率微乎其微，他心知肚明，卻仍舊說出無數的話語鼓勵他們。上半場第一顆進球由松本踢進，振奮人心，然後就是他了，相葉，下半場才開始不到十分鐘，第二顆球進了。開球後第一次毫不起眼的爭奪導致的球權輪換，相葉搶到一次先機，半步之差，綠茵場上哨音響起，那是櫻井翔執教生涯中從來沒經歷過的感受，第三顆球進了，他們有可能贏。
櫻井翔靜不下來，一整晚，他靜不下來，他離開那個有相葉的地方，離開酒精，踩了二十公里的腳踏車只求冷靜。
而他面前的相葉站著，如獅般的金色毛髮，隨意地張開五爪將瀏海往後一梳。相葉咧嘴一笑，似乎想說點什麼。
但櫻井翔沒有聽見。
他往前跨出一步，消滅了那句無論如何，肯定不重要的話。
他吻了他。
×
他們彼此都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急不可耐的人。
相葉啃著櫻井的嘴唇，肩與頸，背與胸，腰與臀，都不再是自己的。櫻井翔藏在運動衫裡的肌肉充滿力量，全是濕的。他仰起頭，下一秒，櫻井就咬上他的喉結。
至始至終，沒人開口。櫻井翔知道，相葉知道，什麼都不可以說。說了就會從這場墜落中驚醒，一旦交談，就再也不只是櫻井翔相葉雅紀，一旦開口說話，這場墜落就會迎面撞上現實。
他們激烈但沉默地在這個無人脫離現實的時空裡搏鬥，他們拔劍相向，面紅耳赤。
爭鬥以相葉的落敗告終。
相葉從空白中回神，看見櫻井翔把沾在唇邊的最後一點吞進胃裡，那一瞬間他遭受到的衝擊比任何他在球場上碰過得還要猛烈，他大口大口喘息著。
他被櫻井拉了起來，推進洗澡間，櫻井翔三兩下除下衣物，然後奪走了他僅剩的上衣。當熱水沖下，他的胸膛緊緊地抵在地板上，櫻井跪在他的後方。
他不再能夠沉默，讓他慶幸的是，致他無法沉默的始作俑者也跟他一樣。
×
晨曦時分，相葉疲憊地從遊樂室的沙發上醒來。
他痠痛，有一處隱隱發軟，酒醉使他頭疼欲裂，他決定逃避，不去想這一切如何荒謬，不去想現實將如何迎面而來。
回到寢室換衣服時，二宮敲敲他的門，他脫下上衣，拎起訓練用的球衣時終於意識到身後二宮詭異的安靜。
「你找我？」
「……只剩五分鐘。」
相葉加快速度把一切穿好。
「Aiba醬。」他走向二宮時，二宮沒有移動，他只是站在門邊，平淡無奇地叮囑他，「今天別再換衣服給別人看了。」
「什麼？」
「你的背。」
「什……噢。」相葉臉紅了。
但這不夠，二宮輕聲地繼續提醒。
「那可是背部。」二宮說完就走了。
相葉沒有想到這一切如此荒謬，這一切竟是如此迅速地，在天亮時就迎面而來，就算閉口不言也藏不住一絲一點。
相葉在食堂與櫻井翔打了照面，心知肚明，那只是醉鬼的狂歡。這本就是一夜之事。這只是亢奮下的一場失控。不能賦予意義。痕跡會消失，沒人還可能聽見看見聞見整澡間的羅曼蒂克。他們迫切需要清醒。
他與他有下一場球。
一夜之事，一晨曦之事，一場醉鬼的狂歡。不值得，不值得賠上命運，賠上未來。理性明明知道這並不值得他們之中的哪個誰賠上所有甜蜜穩固的路途，去走一條誰都知道凶險彎繞的小徑。
那年他們沒能捧起獎杯。
這之後的一年從不過界。他不再跳上誰的背，他也不再敞開雙手歡迎自己的進攻手。合約到期時，相葉轉去了另一支隊伍。隔年，櫻井翔的合約到期，接受了一份協議，遠赴另外一塊大陸。
櫻井翔新隊伍的所在地四季分明，當他終於在那片土地扎下淺根。他感受突然過去的冬天，見證春季如何猛然來臨。
相葉的突如其來是櫻井翔理智的劫數。
空氣突然乘虛而入，被迫密封的那團金黃色幻夢，在逐漸轉為熱夏的時節，以不可收拾的速度瘋狂發酵。首次贏球時的一條祝賀。一份私人帳號的好友邀請。一個兩個三個虛擬愛心。一條私密信息換取了一通電話。約好的一次時間，一場憑電子訊號成就的面對面。
原來羅曼蒂克終究無人倖免，螢幕裡的眼神怎不值得冒兩黃的險。
所幸他們已相隔得太遠，除了彼此，沒人能再給他們紅牌。
相葉雅紀踢生涯最後一場球時，竊竊私語早已傳了很久。
櫻井翔已經不再當教練了，負責召集管理國家青年隊。眼下，他是那般理所當然，堂而皇之地佔據關係者席的一個空位。他望著奔跑在草場上的相葉雅紀，跑動起來仍然瘋如兔又猛如獅，像這些年來他不曾被年歲拖累任何一點。
當哨音響起。
當終於奪冠的歡呼淹沒一切。
時間歸零的那瞬，相葉便轉頭找起自己，但隊友紛紛朝他跑了過去。
相葉在被隊友撲倒前找到了櫻井翔，一個眼神中他知道今天就是大聲談論大象的日子。他大叫大笑，用力推開所有試圖把他壓在草地上搓揉親吻的隊友。在他看來，櫻井的嘴唇太乾澀了。
他拔腿往敞開雙手的櫻井狂奔。
於是所有鏡頭，都對準了他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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