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花筒
他這輩子能同穿一條內褲的人其實沒有幾個。兄弟的年紀相差太多，父親更不用說，完全不成體統。當然，一個人這輩子實際上不需要能同穿一條內褲的人的，至少不用太多，櫻井翔想。如果真的要的話，大概也只有一人符合。這並不是說他跟其他三人感情不好，當然不是，但到同穿一條內褲的地步，需要滿足其他條件。例如身高體型品味，以及最重要的，羞恥心。
櫻井翔當然知道那個在鏡頭前慣性咧嘴笑起來的男人絕對擁有羞恥心，並且他還知道對方遠不止如此，那人也擁有慈悲心，或者你可以叫他們謙卑的態度。他比自己好得多，櫻井翔想。他時常反省自己是不是虛榮，他這輩子從追求虛榮開始反省，反省自己是不是看起來過於虛榮，反省自己是不是太過虛榮，反省自己是不是不該追求虛榮，反省自己是不是終於放下虛榮了。櫻井翔承認，年輕時他沒搞清楚自尊虛榮與自信，那時這些東西在言詞上互不指涉，但其實內涵都一樣，並且都過於不足。
但那個男人不是那樣，也許從未那樣過。
那個穿花內褲的男人，那個不曉得在哪一年開始，起興送起他內褲的男人——他從來不懂，為什麼他會送第一條內褲給自己——櫻井翔深知自己並非唯一跟他撞過內褲的人，但他似乎就偏要把他扯進去，扯進他那顛三倒四的世界裡。可他們的世界相差那麼遠。要知道，在同一個地方上班並不代表處於同個世界，一個人真正的世界模樣，來自於他個人的歷史，世界由時間塑造，而沒人能抵擋時光。關於他們各自的歷史，櫻井翔非常確定，自己所屬世界的模樣跟那個似乎永遠缺乏自信，沒有自尊，甚至沒有虛榮這種本能的男人，是相差十萬八千里遠。
衣服撞上是件需要如此興奮的事情嗎？他知道有些人其實不喜歡撞衫，這是種奇妙的平衡，屬於演藝圈的榮譽，或可以說是羞恥。第一次真的撞上時那個人特別興奮，不，不只興奮，甚至到了亢奮的程度。大聲嚷嚷，讓整個休息室都變得喧嘩，像十幾歲還沒有過性經驗的孩子。那人無比享受這種大概率下的機緣巧合，一種偽裝而成的命中注定，一種荒唐的宿命之感。明明這一切都只是預料內的事情，但在那刻，即使櫻井翔從來不曉得撞內褲有什麼好興奮，他竟也快樂了起來，回報他放任自身的，是持續一整天的好心情。櫻井翔無可自制地想，這是不是就是那人想要的結果。這時的他已看出那些端倪下顯見的真實，便是那人實在聰明，以有別於櫻井翔的方式，聰明絕頂。
所以櫻井翔懷疑，這其實是一場預料之事。
而在那時，櫻井翔也已意識到其他預料之事。便是當他櫻井翔的個人歷史慢慢堆厚，他與他的世界也將逐漸重合。櫻井翔與他的舊世界漸行漸遠，不可避免地蛻出新樣子，包括他的姓氏，全都一起變得繁複，像萬花筒被轉了一轉，兩轉，三轉，終至眼花撩亂。
那人對他的稱謂卻沒有改變，像風乾得夠久的石膏像，定樣。若他們不夠了解彼此，這乍看就像這麼多年下來，他沒在他那邊贏得任何尊敬一樣。他也許真的沒有，櫻井翔想，也許他贏得的只有親暱。但別傻了，這並不是真的。他們怎麼可能都沒有長大呢。恰恰相反，他們都長大了。不再用開玩笑的語氣在那種只有粉絲喜歡、而他們已經生膩的選戀人遊戲裡，說起對方性格上貨真價實的毛病。但與此同時，他也不再送出一百朵玫瑰這種令人眩暈的禮物，而他懷疑自己再收到那麼多的玫瑰花還會不會感覺眩暈。
他們是否已到了毫無羞恥心的地步呢。櫻井翔背過身，但仍然是當著鏡頭的面，解開褲頭去跟那男人確認內褲花色時這麼想，那個看著沒有羞恥心的男人有些時候確實是一點羞恥心也沒有的，就算有了性經驗，卻仍然對這種事情感到快樂。然後櫻井翔知道，自己的羞恥心也沒有了，因為這些年每一次撞褲，他都會跟第一次撞褲時擁有的心情再度相逢。他為此快樂。
也許事情真如他所想，他沒有贏到尊敬，他得到的只有親暱。他們，他們是那種聽著呼吸就知道對方情緒的感情，是那種看著對方眼型就能指認出來的熟悉，是那種節目笑語底指尖打滑錯碰的動心。當幾年前他在錯誤的時機裡認真導致了羞恥心爆發，這一切卻被那人用更沒有羞恥心的一句回答收拾起來時，他就知道自己不會好了。
當對方默不作聲他仍有自信讀懂情緒，櫻井翔不是一個沒有經驗的人，他知道那代表什麼。明明一個人的世界被時光用回憶堆砌而成，明明有太多東西長大後你會明白就算懂了也不可以說出來，要親手讓他流過。明明他的世界如此龐雜，偶爾連他自己都不曉得如何走對方向。
明明萬花筒轉了不知幾轉，連他自己的姓氏都多了筆畫，可到那人眼裡，到那人理解的世界裡，這一切卻又化繁為簡，似乎輕巧得豪不費力。櫻井翔知道，不是寫錯了字而是他從來記得。當他說他並不曾有別的答案，櫻井完全不懷疑這點，即使曾聽見他的猶豫，但他仍然跟他來了個只值十分的Perfect Match，並告訴他說：他不曾有過別的解答。
櫻井翔知道無論他把自己的世界攪得多麼繁瑣，永遠有人可以讓它簡單。他知道就算過了不曉得多少年，那個人仍會願意跟他同穿一種花色的內褲並因此笑開。世界錯動不會毀損他對此的自信，因為他們擁有絕對的，可以同穿一條內褲的——儘管現在只是同一種花色——的交情。
而大概率下的命中注定，仍可稱之為宿命。
（完）
[0回]
P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