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相葉並沒有睡好，各式各樣的念頭充斥著腦袋，讓他難以安睡，他在夢境與現實間浮沉，愛情總是突如其來啊，正如小時候那部讓母親難以忘我的電視劇的那首主題曲，是什麼來著……愛情故事突然發生……？把兔子抱得更緊些，忽略掉打在眼皮上的些許光亮。
其實是跟以往沒有任何不同的早晨。櫻井關門傳進耳裡成了轟然作響，睜眼那瞬間在連自己都還沒搞清楚前，反手把兔子藏進被子裡。櫻井沒有走到客廳，浴室傳來洗漱的聲音──正如同以往的每個早晨。
是不是，做點什麼。
「翔君……要吃早餐嗎？」來到門邊，帶著些許遲疑和不確定，卻記著要裝成早起。
「欸？」櫻井半張臉上滿是刮鬍泡，對門口的相葉投去訝異的眼神，相葉早上八點有課那天會順便準備他的早餐，但今天並不是相葉會跟他同時出門的週二，他原本是要去便利商店買三明治的。
「可以的話當然好，不過我得帶到公司吃。」櫻井答應得很快，相葉的早餐可是比便利商店的三明治好吃得多。
「嗯。」再平常不過的對談，相葉卻覺得心要從嘴裡跳出來了。
麻婆豆腐失敗後，相葉便開始嘗試自己做早餐，也算為了週回晚餐做的練習，這也是他後來會跟櫻井約定的原因。
將奶油完好地化開，倒入打散的蛋液，迅速的翻炒兩下便關火起鍋，將昨晚搭配意麵用剩的德式香腸煎到就要有焦痕的程度，放到砧板上對半切開，再修成三明治合適的長度，疊材料時添上兩片用剩的番茄片，最後輕輕壓個兩下。將做好的三明治用紙巾夾好裝進袋子，相葉沒有封口，怕熱氣悶軟了外層的吐司。
櫻井翔走到客廳時，已經是西裝、眼鏡、公事包的上班族打扮，然而相葉知道他就算走進窗外上班的人流中仍會是最顯的那個。相葉知道櫻井急著出門，來不及摘圍裙，把裝好的三明治交給櫻井，自然地跟到門前，準備幫忙鎖門好節省櫻井關門的時間。
櫻井感覺到眼前場景的特殊性，又如何會輕易放過這樣的機會？作勢檢查腳上的皮鞋，蹲下身子時悄悄碰歪自己的領帶。
玄關沒什麼空間，櫻井能夠看清相葉眼下隱隱泛出的青色，想到昨天那封簡訊，沒睡好也是情理中的事情，由於沒來得及洗漱就先幫自己準備早餐，那有菱有角的唇形四周冒著青色的鬍渣。
他對面前頭上翹著一根呆毛，穿著寬鬆得露出鎖骨的睡衣，腰上歪歪斜斜圍著一條圍裙，卻什麼也沒想到的相葉柔聲的開口要求。
「你幫我看看領帶有沒有正。」櫻井邊說邊用手指去勾西裝後領往前順，確保領子平整。
相葉沒有多想，伸手就去調整櫻井歪掉的領帶。
專注的相葉櫻井百看不厭，相葉沒看見櫻井赤裸的眼神，調整領帶時櫻井的體溫隔著襯衫傳上指背，有如電流竄進原先就不平靜的心，沒能電乖混亂的心跳，反而加重了病情。只想著要把心動藏好的他本不擅長分神，調好領帶後下意識按了一下，慌張中抬眼對上櫻井的眼睛。
櫻井及時收起了眼神，卻沒能消除掉空氣裡的曖昧。
被這樣的曖昧提醒，終於查覺到不對的某人臉色紅到耳根。
櫻井看那紅透的耳根，知道相葉終於聯想到他所想的事情，卻裝作毫無所覺的樣子，還挪出手來拍相葉的頭。
「謝啦，雅紀！」
「……嗯。」
相葉盯著他調整過的領帶，逃避著視線交接的道別，暗紅色上頭繡著淺色的條紋，搭配著白底綠條紋的襯衫……他在心裡默想，誰知道今天的櫻井特別執著，圓滾滾的大眼睛硬是湊到面前，把他嚇了好大一跳。
櫻井彎著腰，聲音滿是隱忍的笑意。
「我出門了。」
「路、路上小心……」
櫻井把相葉小得跟蚊子似的答覆聽得一清二楚，對他搖搖手，心情愉悅離開了。
這頭關了門的相葉抵著門板，不得不用手按著左胸口，好一會才平息過度猛烈的心跳。
昨晚明白過來的事成了悸動的來源，相葉拿著早餐在沙發上坐下，坐到棉被底下的兔子，他揪著那毛茸茸的長耳朵良久，最終放下早餐，選擇把兔子收進儲藏室的行李箱裡。
這是他上大學後第一次對於「大學生」有了意識。
我是個準成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個樣子。
非尖峰時刻的車廂裡，相葉把座位讓給一個疲憊的母親，捉著吊環，車窗外城市化成一道道流線，再難看清真實的形狀。翔君的愛情會是什麼樣子的呢，一定會是一個很有品味的人吧，會有著跟翔君一樣漂亮的五官，有足以匹配他的學識涵養，與他暢快的在高級餐廳用流利的外文點餐，侍者走後他們輕輕碰杯，用一樣的速度抿一口紅酒，同時開口說出正確的紅酒年份，相視一笑。
明明知道自己是絕對不可能成為那樣的人的，昨天晚上就想明白了。
車窗上隱約映出自己一晚沒睡好的憔悴模樣，稚氣未脫的五官，睜不開似的眼睛。相葉扯出一個笑容，其實看不清楚的，但他心如明鏡，眼尾緊皺的線條、嘴旁的笑紋，明明臉孔是如此幼稚，為什麼卻又有這些大叔才有的特徵呢。
他想起櫻井偶爾凌厲的眼神，即使在眼鏡後頭也藏不住的鋒芒。多麼希望櫻井看不清楚自己，多麼希望他不要看清楚這些細節，不要看清他相葉雅紀跟櫻井翔間，有著雲與泥一般大的差距。
相葉明白他的愛情故事不只突然發生，還馬上就會結束。然而有些事情像出發的火車，沒有停下來掉頭的可能，正如遇見櫻井、來到東京是無法修正的過去。他明白故事會有怎樣的句點，卻怎樣也無法中途闔上這本小說。閃過一絲把自己看成了近視，戴上眼鏡後會離櫻井近一點的荒謬念頭，捧著這本小說，艱難但執著地看了下去。
11
相葉抓亂了自己的頭髮，正與滿滿的英文奮戰，難得在沙發上看電視放鬆的櫻井靠了過來，越過他的肩膀指著方才查好的一個單字，說取另外一個意思翻譯起來會更貼切，相葉照著改過，低聲的說了句謝謝。櫻井翔掃了兩眼，沒看到其他問題，躺回沙發讀起剛才讀到一半的雜誌。
他清楚課本上出現的重點是櫻井若無其事幫他標註好的，平時櫻井工作到一半起身泡茶時也會幫他泡上一杯──櫻井甚至幫他準備了一個自己的杯子，更常像今天這樣指導他的翻譯錯誤。然而一個人若是沒有自信，看什麼都會平白生出很多糾結來。
相葉的頭越來越低，總覺得櫻井一雙眼睛在後面看他，害怕自己再次出糗，他彎著背，想把桌面的東西全遮在影子裡。你不過是個住客，翔君的幫助不會是永遠的，更不能依賴。他反覆提醒著自己。
「雅紀。」櫻井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嚇了他一跳，筆尖在紙上戳出一個藍色的洞。
櫻井的手搭到他的肩膀上，把他的身子往後拉。
「你別這樣看書，會近視的。」
那語氣淡淡的，相葉聽在耳裡，更加戰戰兢兢起來。
相葉背著三本磚頭般的原文書把肩膀壓塌半邊，商學院的圖書館不高，只有五層樓。他在門口轉了兩圈才走進去，跟櫃檯跟實習管理員登記電腦，圖書館入口處總有個高頻率的噪音，又尖又細的bi聲吵得他頭微微發疼。相葉沒有表現出來，拿著借到的耳機逃到二樓的自習室區。一排又一排的書陳列在架上，鼻腔滿是舊書特有的氣味。他打開電腦輸入帳號密碼，把手機轉成震動。戴上耳機後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隨意開張網路上別人編輯的歌單來聽，登入社交網站刷著，半個小時後才靜心。
沒有了櫻井翔，他處理作業的速度慢很多，相葉沒有注意時間，直到圖書館員用指節敲敲他的桌面，抬起頭才知道已是晚上十點，耳機使得他沒聽見剛才的閉館音樂。
回到家差一點就要十一點，櫻井翔坐在書桌前，正凝神看著手裡的一張表格，檯燈的白光打在他專注嚴肅的臉上，似乎沒聽見相葉進門的聲音。
「我、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相葉把壓在肩膀上的重量卸下來，懶得把書拿出來放回格子裡，反正明天還是一樣要帶去學校的。
櫻井翔從椅子上站起來，踮起腳尖，雙手往上撐，把身子拉直，鬆弛自己忙碌一晚的筋骨。
「今天又到這麼晚？」
「嗯，在圖書館查資料。」
「跟同學約了嗎？」櫻井當初念大學沒少跟同學上圖書館，很直覺的就聯想起自己的經驗。
「阿、這個……」相葉回得含糊，不知道怎麼跟櫻井翔說。
櫻井揉著脖子，沒繼續這個話題，交代他今晚有放洗澡水記得泡，自己回了房間。
自從相葉不在家裡念書後，他跟櫻井說話的機會就變得很少。他明白櫻井的作息準時，也是利用這點，他總是在圖書館待到很晚才回家，想用這樣的方式逼自己獨立。
上個週末他去迎新活動玩兩天回來，當然沒有跳草裙舞，不過就是組隊玩些很無聊的闖關遊戲，最後開一個營火大會大家彼此分享感動，但人跟人一旦有了共同的記憶，自然而然彼此間會有更親密一點的聯繫，同隊的隊員後來又約了吃飯，相葉當然沒拒絕，上次那個跟他借課本的後座女同學叫由美也在小隊裡，交換過短信後傳過幾次訊息來問課業問題。
相葉很惶恐，他一直都不是學霸型的人，勉勉強強拼了三個月，靠櫻井的指點才考上這所大學。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怎麼變成了認真讀書的好學生，但他清楚自己沒多久就會被看破手腳。
相葉把人埋在水裡吐泡泡，只露出兩隻眼睛在水面上，櫻井好像已經睡了，他剛才進浴室的時候門縫暗著。他小心翼翼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用最小的動作清洗自己的身體，進浴缸前不小心踢倒沐浴乳的罐子，發出好大的噪音，他皺臉把瓶子擺正，突發的噪音靜止後，空間裡充斥著的安靜反而膨脹在空間裡，抵著他的耳膜。他閉著眼在心底默想隔天上台報告的內容，不去注意那壓迫耳膜的寂靜。
雖然早知道自己並不夠格，但剛才他站在台上面對底下六七十人的同學，忽然間什麼都忘記了的自己，相葉是陌生的。看著手裡被捏皺了的筆記，上頭是他查了一兩個星期的資料。同組的同學沒有怪他，反而安慰他說怯場本是常有的事情。他結巴時同組的同學試著幫他，低聲在他旁邊提醒他要說的內容，他聽在耳裡，卻什麼都說不出口。下台後他向那位同學道謝，那同學報告得很好，口齒清晰流暢，以往的相葉雖然沒有他講得順，卻也不至於像今日這樣。相葉雅紀對現在的自己很陌生，上台報告高中跟國中也做過不少，雖然他不擅長面對群眾，卻從來沒有一片空白過。
下午的必修課老師發了上星期的小考考卷，相葉看著及格邊緣的數字，挫敗感從薄薄的考卷紙上開始，像千萬條小蟲，自十指開始沿著手臂，上至頭皮下至腳底，爬滿全身。後來的兩堂課裡頭，老師說了什麼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心裡頭一個小小的聲音反覆說著：所以阿，你早該明白剛開學後幾周的殊榮，都不是你自己的，是靠著櫻井翔才得到的假象而已。
可笑的是即使無心聽課，卻沒有選擇翹課，因為他還是想要成為那種配得上櫻井翔的人。
相葉走在路燈照亮的校園小徑裡，緊抓著書包的背袋，他仰著頭看無雲的夜空，試著不要讓眼淚掉出來。
已經不知道除了把兔子收進箱子，在圖書館待上六七個小時以外，自己還能再做什麼了。
12
櫻井幾乎失去跟相葉接觸的機會，他以為相葉課業忙碌，也可能是迎新宿營回來後交到朋友，聚會多。偶爾睡得晚，相葉回來時還能說上兩句。沒有辦法逗相葉的日常有些不習慣，但早上出門還是那張熟悉的睡臉，對櫻井來說，日子還是很平穩的。
上週的感恩晚餐，相葉的話比平日還少，櫻井想應該是因為太累的緣故。相葉花很多時間琢磨一道紹興醉雞，從前天開始準備，那天櫻井提早回家，發現相葉拿著綿繩正在廚房綁雞肉，櫻井癱在沙發上看了一個下午的電視，同時也看相葉在廚房站了將近一個下午。
他原本是想幫忙的，卻被相葉推坐在沙發，拿過桌上的遙控器塞到他手裡。
「翔君看電視就好了，真的。」
「真的不要我幫忙嗎？」
「料理的事情，拜託讓我來吧。」相葉轉身往流理臺走，櫻井知道自己廚力不行便沒再爭。
隔日的相葉額外包了煎餃，櫻井回家時見他鼻子上還沾著麵粉，笑著幫他拍掉臉上的粉末。蒸好的雞肉泡在酒裡待到今日正好入味，相葉說肉蒸太久不夠軟嫩，做出失敗的結論。櫻井不理會這些，讚不絕口的解決一大盤的醉雞，連同煎餃吃個精光。櫻井吃得嘴角油亮，每吃幾口就要說一次好吃，看他那饞樣，相葉不由得笑了。那時櫻井發覺他已經很久沒看見相葉的笑容。
今天又是週回晚餐的日子，時序已進五月，寄宿的生活也只剩下一個星期再多一點，今天過後，他們還有一次的感恩晚餐。
「我回來了。」
「啊、歡迎回來，翔君差不多可以用餐了。」
「今天吃什麼？」櫻井的聲音從玄關傳來。
「酸豆鮭魚義麵唷，我知道你比較喜歡貝類的意麵，不過沒看到新鮮的。」相葉頭也不回的對他說，將平底鍋上的意麵分裝到兩個盤子裡。
「……欸？」櫻井解領帶的手停在半空，一時忘記動作。
「翔君喜歡的吧，貝類。」相葉奇怪的看他一眼，將兩盤義麵放到客廳桌上，又回頭去倒飲料。
「啊，是很喜歡，你怎麼知道？」櫻井回過神，終於把領帶拆下來掛在手上。
「嗯……因為你看貝類的表情特別不一樣囉。」相葉說得隨意，總不好對櫻井說因為每次你吃飯我都一直盯著你看。
櫻井翔回到房間迅速的沖個澡，換上家居服後坐下，相葉在他面前擺上餐具。仔細回想，確實，每次的感恩晚餐都有貝類的存在……就連上週吃煎餃，相葉也配了蛤蠣湯。
意識到相葉自從第一次煮蛤蠣意麵給他後，每週都安排了各種貝類料理的用心，一股跟以往逗人後完全不同的心動，撞進心底，措手不及。
相葉喊完開動自動開吃，直到他吃好幾口後櫻井還是沒有動作，他抬手在櫻井面前晃了晃，叫道：「翔君？」
櫻井被他招回神，奶油白醬的意麵有股濃郁的奶味，與鮭魚配合得天衣無縫，這樣膩味的組合在酸豆酸味的中和下更加開胃。他總是不管自己是不是塞得滿嘴，覺得好吃就開口喊好吃，這次也沒有例外。只是嘴上的好吃喊得再大聲，也無法蓋過心裡鼓動的聲音。
糟糕啊，糟糕。
原本並沒有打算就這麼樣子陷進去的。
糟糕啊，糟糕。
原本還在自己的控制範圍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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